□特别调查
本报记者陈东升马岳君
今日下午，《法制日报》记者在浙江省慈溪市振成机械公司找到吴大全时，他正在五金车间里忙乎着。翻看了记者递上的《新闻记者证》后，这位秀气的贵州苗族小伙子腼腆地说：“谢谢关心，你们是第一次来慈溪采访我的记者。事情已经过去，我不想再提起了。”
近日，一则名为《浙江男子蒙冤被判死刑入狱后遇见真凶获释》的帖子在网络上热传。吴大全没杀人为什么带着凶手逃跑？他被捕后遭遇了什么？在法庭上说了些什么？法院凭什么判处其死刑？后来又凭什么判其窝藏罪？本案真凶是怎样浮出水面的？连日来，带着这一系列疑问，《法制日报》记者遍访吴大全案当事人、主审法官、监狱长，进行调查，试图还原此案真相。
疑问一没杀人为何带着凶手逃跑
2006年9月4日，慈溪市长河镇垫桥村小店女店主沈秀云被人抢劫后杀死在店内。慈溪市公安局侦查后，认定犯罪嫌疑人为暂住在该村的贵州省惠水籍外来人员吴大全、史毕幺。9月7日，慈溪民警在广东省潮州市抓获了吴大全、史毕幺。
此后，宁波市人民检察院提起公诉，指控吴大全、史毕幺犯抢劫罪、故意杀人罪。宁波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后，于2007年2月27日作出一审判决。
宁波中院的判决认定：2006年9月3日，吴大全、史毕幺买好次日去广东省潮州市的火车票后，史毕幺提议到沈秀云的小店实施抢劫，吴大全表示赞同。次日凌晨1时许，吴大全伙同携带菜刀的史毕幺窜至沈秀云小店，史毕幺持菜刀威胁沈秀云把钱拿出来，沈秀云呼救，史毕幺即持刀朝沈秀云的头部猛砍一刀，致沈秀云倒在床上。逃出小店后，吴大全唯恐沈秀云事后认出自己，问史毕幺是否已将对方杀死，史毕幺无法确定，吴大全便指使史毕幺将沈秀云杀死。于是，两人重新返回小店，吴大全在门外等候，史毕幺再次进入小店，持菜刀又猛砍数刀。两人逃离现场途中，史毕幺将菜刀扔进附近水井。
早晨6时许，吴大全告知暂住同村的史毕幺的二叔史文学，沈秀云是其和史毕幺所杀，要求史文学提供两人逃跑费用。史文学的妻子给了人民币300元，将这笔钱转交给史毕幺，资助吴大全、史毕幺逃离慈溪。
经法医鉴定，沈秀云系被他人砍伤致颅脑外伤合并创伤性、失血性休克而死亡。宁波中院认为，吴大全、史毕幺共同入户抢劫，吴大全为灭口指使史毕幺故意杀死被害人沈秀云，以故意杀人罪判处吴大全死刑；以抢劫罪判处其有期徒刑十二年，决定执行死刑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。因史毕幺是未成年人，以故意杀人罪，判处史毕幺无期徒刑；以抢劫罪判处其有期徒刑十年，决定执行无期徒刑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。
吴大全在接受《法制日报》记者采访时说，大概在1998年，他小学四年级辍学后来浙江省打工，具体在哪个县忘记了。大约在2000年前后，他再次来浙江，落脚在慈溪市打工。案发时，与老乡史毕幺居住在同一出租房。2006年9月3日晚，他喝完酒回到出租屋已近凌晨，史毕幺在床上躺着。因为还有三四个老乡在屋里看电视，史毕幺看到他后，把他叫到屋外说，“我和陈全(即真凶班春全)把桥头商店老太婆砍死了”。当晚，史毕幺躲在公园里不敢回家。第二天一早，吴大全到史毕幺二叔史文学家处，告诉史毕幺在公园里等着。史文学到公园，给了史毕幺300元，叫他们赶紧走。于是，吴大全带着史毕幺到余姚搭上了前往广州的火车。在火车上，史毕幺向他详细讲述了作案全过程，并说砍沈秀云的刀已被扔到了小桥旁边水井里。
既然知道史毕幺犯下了杀人罪，那么，吴大全为何不怕牵连，又是借钱又是带着史毕幺往广州逃跑呢？吴大全对《法制日报》记者说，当时他的想法是，史毕幺惹了大祸，作为朋友，应该讲义气，帮助朋友躲过难关。再说，“反正人不是我杀的，就是被警察发现了，也无所谓的。”吴大全说，这都怪自己当时不懂法律，现在想起来，挺后悔的。
后来的事情发展证明，正是吴大全的瞎讲义气，引导公安机关作出了错误判断，认为案发后吴大全、史毕幺相携逃跑，肯定是重大嫌疑对象无疑，便一路追赶到广东。从这一错误判断开始，吴大全案才一步步被公检法共同办成了错案。
疑问二吴大全被捕后遇到了什么
吴大全对《法制日报》记者说，被捕当天，他向警察举报，凶手是史毕幺和陈全。但办案民警不相信，说他在编造谎言，在逃脱罪责，认定是他指使史毕幺杀人。此后，只要他一提陈全，警察就骂他……
吴大全回忆说，警察提审他时，给他看了史毕幺的审讯笔录，说史毕幺已招供说是吴大全指使其杀人。“史毕幺也不地道，我帮了你这么大忙，你却倒打一耙诬陷我，说杀人是我策划的。”吴大全说自己当时挺矛盾，史毕幺赖上了自己。如果不承认，事情没完；承认了，就有罪。他心一横，就在审讯笔录上按了手印、签了字。
就这样，慈溪市公安局取得了笔录，侦查终结后，将案件移送慈溪市人民检察院，由于案件重大，慈溪市检察院将案件上呈宁波市人民检察院审查起诉。
吴大全回忆说，到检察院后，面对检察官提审，他坚决否认自己参与杀人、抢劫，他辩解说，招供的内容是从史毕幺那里听来的。吴大全还举报说，真正的凶手是史毕幺和陈全。
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，由于吴大全的举报，此案曾一度出现转机，检察机关要求公安局追查陈全(班春全)的下落。过了一段时间，公安机关回复称找不到班春全。检察机关认为，吴大全对犯罪过程陈述得非常详细，与史毕幺口供完全一样，不可能是从史毕幺处听来的。最终认定吴大全举报凶手是史毕幺和陈全是撒谎、是翻供，于是提起公诉。
疑问三二审有没有开庭审理
2007年2月27日，宁波市中院公开开庭审理此案。
近日，有媒体报道称，在法庭上，“吴大全从未承认过杀人。开庭时，他大声喊，我没有杀人，但法官未给他申辩的机会”。
吴大全在接受《法制日报》记者采访时说，此前从没有记者采访过他。大约十来天前，一男一女来慈溪厂里找他了解案情，女的自称是他远房表姐。吴大全说，他记忆中没有这样的远房表姐，所以也没有与对方多说什么，更没有说过“开庭时，他大声喊，我没有杀人，但法官未给他申辩的机会”之类的话。
吴大全说：“在公安局、检察院，我说了多次人不是我杀的，但他们就是不相信。我绝望了，再说也没用。后来在法庭上，检察官说什么我认什么，什么都认了。”
发现吴大全错案后，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高度重视，组成了由审委会委员宓晓平、刑三庭庭长丁卫强、审判长刘启和为成员的合议庭，审查了全部案卷，走访了案发现场，提审了班春全、吴大全、史毕幺。
11月7日上午，宓晓平对《法制日报》记者说，一审判决后，吴大全不服，提起上诉。其上诉状称，他没有指使史毕幺杀死被害人，原判量刑过重，要求从轻改判。但上诉状并没否认他参与杀人、抢劫。
据介绍，错案发生后，宓晓平等在提审吴大全时询问：上诉时为何不否认杀人、抢劫这一情节？吴大全答非所问地说，“是是是，是我不对，都是我的错”。
“班春全精明；史毕幺年龄虽轻但老练；至于吴大全，不是一般的糊涂。”宓晓平说自己从事刑事审判几十年，从来没有遇到过像吴大全这样糊涂的被告人，明明不是自己干的，却稀里糊涂在法庭上认下了有可能被杀头的杀人重罪。
近日，有媒体报道称，“吴大全上诉后，浙江省高院却没有开庭审理，而是进行了书面审理”。
今日上午，宓晓平向《法制日报》记者介绍，经合议庭调查，2007年5月17日下午，浙江省高院在慈溪市公开开庭，二审审理吴大全案。浙江省人民检察院检察官金羽俊、翁寒屏出庭支持公诉，浙江初阳律师事务所方东律师担任吴大全辩护人，浙江省高院则由审判长汪鑫奎、代理审判员杨灵方、裘剑锋组成合议庭，公开审理该案。宓晓平说，所有这些，包括吴大全的庭审签字都有案卷可查。
在二审庭审中，吴大全仍供认其与史毕幺共同杀人、抢劫作案，律师也作了有罪辩护。据此，浙江省高院于2007年6月29日作出判决，认为吴大全上诉称没有指使史毕幺杀人，辩护人称吴大全指使史毕幺杀人尚有疑问的理由均不能成立。但本案犯意由史毕幺提起，准备凶器、直接加害行为亦由史毕幺实施，故将吴大全故意杀人罪的量刑改为死刑缓期执行。
判决生效后，吴大全被送至浙江省第四监狱服刑，史毕幺先被送至浙江省少管所，后转至浙江省第三监狱服刑。
疑问四真凶是如何浮出水面的
吴大全在监狱里碰到了班春全。此时，班春全已因另外一起故意伤害案被判处死刑缓期执行。
“你自首吧！”这是吴大全见到班春全时说的第一句话。近日出现的网帖称，“班春全唯恐其与史毕幺共同杀害沈秀云的罪行被吴大全揭发，迫于压力，主动坦白了参与抢劫，并杀害沈秀云的犯罪事实”。
11月8日下午，浙江省第四监狱监狱长赵国其在接受《法制日报》记者采访时说，事实是，2008年12月8日，第四监狱狱侦支队接到服刑人员赵某检举，同监犯班春全在慈溪有抢劫杀人余罪，随即将线索转递给慈溪市公安局。2009年1月14日，第四监狱狱侦支队又收到班春全的自首材料，交待了他和史毕幺抢劫杀害沈秀云余罪，随即又将该材料转递给慈溪公安机关。
班春全、吴大全、史毕幺被押回慈溪审查。经过近6个月的内审外查，慈溪公安机关认为，原认定的吴大全、史毕幺抢劫、杀害被害人沈秀云一案的事实有误，参加作案的人应是史毕幺、班春全二人，吴大全仅涉嫌窝藏罪，提请浙江省高院重新核查此案。
经复查，2009年10月14日，经浙江省高院院长提起，审判委员会讨论决定，此案按审判监督提起再审。
今年4月22日，宁波市中院再次作出判决：被告人史毕幺犯抢劫罪、杀人罪，判处无期徒刑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。被告人班春全犯抢劫罪，判处有期徒刑十年；结合另案，判决班春全犯故意伤害罪，判处死刑，缓期二年执行；决定执行死刑，缓期二年执行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。
与此同时，浙江省高院撤销了原先对吴大全的判决。
疑问五判窝藏罪后吴大全为何不上诉
今年3月12日，慈溪市法院以窝藏罪，判处吴大全有期徒刑4年4个月，交付慈溪市看守所服刑。因表现较好，8月9日，法院对吴大全予以假释。
“死罪没了，活罪难免。”有网帖说，吴大全错案发生后，浙江省高院为避免吴大全释放后伸冤，以其他罪名对其继续关押。
“这是无稽之谈。”今日上午，慈溪市法院主审法官胡慧对《法制日报》记者说，检察院以窝藏罪对吴大全提起公诉后，慈溪市法院审理后认为，吴大全明知史毕幺、班春全杀害了女店主，却和史毕幺一起找到班春全商议逃跑计划，并帮助史毕幺实施了转移自行车、给其叔父报信、借款等行为，符合窝藏罪的犯罪构成要件。根据我国刑法实践，窝藏罪判刑分两个档，3年以下或3年至10年有期徒刑，窝藏罪的轻重与所窝藏的罪名有关，史毕幺犯了抢劫罪、杀人罪，法院最后以窝藏罪判处吴大全有期徒刑4年4个月。
“罪刑相当。”胡慧对《法制日报》记者说，“我们认为这是合适的判决。”
吴大全对《法制日报》记者说，这一判决作出后，他本来想提出上诉，但想来想去，还是放弃了。他说自己对窝藏罪没有异议，但他也对记者抱怨，法院判他4年4个月重了点，毕竟自己受过冤屈，为杀人罪白蹲了几年大牢。
吴大全说，今年8月10日假释出狱后，政府安排他到振成机械厂上班，月工资2000多元。他说自己对法院没有意见，但应该追究当年经办警察的责任。他说，如果警察不逼他认罪，他也不会有今天。
吴大全说，事情都过去了，现在他不想把事情闹大，但希望政府给他一个说法。记者问：“你要个什么样的说法呢？”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。吴大全对《法制日报》记者说，上个月，他去参加一位老乡的婚礼，进去一看，新娘子是他原来的女朋友。他入狱后，这名女子还到监狱看过他，后来就慢慢没有了联系。吴大全说，那天晚上，他醉了，哭了，回想起自己这几年的遭遇，真像做了一场恶梦。
本报杭州11月9日电
